嚥下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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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醒了。 躺在身下的不是習慣的宿舍床鋪,而是僵硬的水泥地板。還有些恍惚地環顧四周,進入視野的無不是倒塌或斷裂的水泥柱,就算身處於建築當中,他卻仍然能看見籠罩的夜空。 如今,本應該是「建築物」的場所,早已變得殘破不堪。 經過了澀谷事變,記憶中繁華的東京在短短數日淪為了荒蕪。曾經櫛比鱗次的景色就彷彿夢境般,不曾存在。 將蓋在身上的高專外套披回身上,他起身望向附近唯一的光源。睡前澆熄的柴火在翠綠色的眼裡點燃光亮,使得坐在柴火前的一抹身影也一同映入他的眼簾。 那是本應該和他一起入眠的身影。 看了看手機上顯示時間,明顯還沒到該換人守夜的時候。然而眼角餘光卻瞄見了乙骨憂太正在歇息的身影……也許,是因為虎杖悠仁的緣故吧。 對伏黑惠來說,虎杖悠仁的想法並不難揣測。 就算聽進了他強硬的說服,要在短時間之內完全消化或接受,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做到的事——畢竟,虎杖悠仁就是那樣的傢伙。擅自將一切的罪孽背負、一味地責備自己,自作主張到了極點。 在這恍如奈落的咒術世界裡,卻也是無可救藥的、善良的存在。 對虎杖悠仁而言,要接受他所說的話語,肯定得一再地咀嚼那些掙扎與難受。而現在的他,只不過是在反覆咀嚼的途中罷了。 正因為如此,乙骨憂太才會顧慮他的感受,讓無法入眠的他獨自待著吧。 「……」 若有所思地遙望著,伏黑惠悄悄地起了身,走向那抹背影的方向。 木柴啪擦作響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裡顯得響亮,眼下的寂靜卻彷彿能吞噬一切聲響;明明燃燒著柴火,為這無盡的黑夜點燃一簇光亮,卻怎麼也無法敵過這深沉如泥沼的黑夜。 ——即使他佇立於虎杖悠仁的身旁,對方的身影看起來,卻是那樣的孤獨。 「……不多睡一點嗎?虎杖。」 「伏黑才是,可以再睡一下喔?」 虎杖悠仁的語氣聽上去對他的接近毫不感意外。悄然無息地坐到他身邊,伏黑惠淡然地與他對上目光,那總是掛著開朗笑靨的臉龐,在此時看起來格外平靜。 ——平靜得,沉重。 「……沒事,睡得夠久了。」 「那我也是,已經睡飽了。」 「是嗎?」 「嗯。」 你一言、我一句地,在寧靜的夜裡,他們交織著簡短的話語,不一會兒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總是開啟話題的虎杖悠仁變得如此寡言,讓伏黑惠隱隱有些無所適從。但這也代表著此刻的他,需要的並不是交談。 「……」 本來,伏黑惠就沒有打算用交談作為待在此處的藉口。他想要的,就是極其單純地——想要待在他的身旁罷了。 「總覺得……抱歉啊、伏黑。」 「……你指什麼?」 「約定,我又沒好好遵守了。」 虎杖悠仁交握著雙手,粗糙的指尖相互摩娑。沉入寂靜的雙眸注視著眼前的火焰,融入語調中的情感卻沒有意思熾熱。伏黑惠看著這樣的他,緩緩地歛下了眼瞼。 「……」 無須多說,他立刻明白了虎杖悠仁所說的「約定」,是在澀谷與對方分開時,他向虎杖悠仁說好的,再會的承諾。 ——『晚點見。』 當時的諾言,他還記得嗎。 伏黑惠絲毫不感意外。因為他很清楚,虎杖悠仁就是這樣的傢伙——總是,將重要的事物擺在優先位,而其中沒有「自己」的選項。 然而正因為如此,當時說好的約定,現在卻造就了虎杖悠仁的愧疚。聞言,伏黑惠不發一語地緘默了半晌,最後還是皺了皺眉心、吐出一口無奈的嘆息。 「沒什麼,又不是沒有實現。」 「……所以說,我可是逃走了啊。」 「那又怎樣?」 筆直地,堅定的目光裡映入虎杖悠仁的笑容。與記憶中不同,充滿自嘲與自責,彷彿將一切責備自己的情感化作利刃,不停割劃著那善良的心臟——即使難受得快要窒息卻依舊執意露出的笑容,看上去是多麼苦澀。 伏黑惠將這一切都收盡眼底,好好地正視著他。正視著眼前、名為「虎杖悠仁」的存在。 「『現在』,不是已經實現了嗎。」 無論虎杖悠仁逃得多遠,他都沒有放手的打算。這是伏黑惠的任性,自始至終都是他的私心。 ——也是唯一一個,他絕不打算放開的存在。 「你要逃走是你的事,相對的,我要追你是我的事。」他這麼說道,展現於表面的神情也和往常一樣,平淡無比。「不管怎麼說,現在我們的約定實現了,所以你沒有道歉的必要。」 他的語調依舊是那樣的平靜,但卻是相當堅定。平靜如止水的眼裡閃爍著一簇光亮,不曉得是柴火還是月光的倒影。也或許,是那份堅毅不拔的情感流轉於其中。 而在虎杖悠仁的眼裡,那就恍如是這深沉的黑夜中,唯一的光點。 「……什麼啊,也太有男子氣概了吧,伏黑。」 從愧疚到訝然,再從訝然到拿他沒轍,原先滿是難受的苦澀笑容轉為他所熟悉的垂眉苦笑,儘管表面上仍殘留著內疚,但總算是恢復了點精神。 伏黑惠放心地吐出一口氣。而這毫無隱藏的舉動,自然是映入虎杖悠仁的眼底。 「結果到頭來,我還是讓伏黑操心了啊。」 「沒事,這沒什麼。」 聳了聳肩,伏黑惠撇開視線,不以為意地說。 「只要你還活著,這點事都不算什麼。」 「……這樣啊。」 因為移開了視線,伏黑惠並不曉得此刻的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待他的話語,也不曉得說出那句回應的他,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情感吐露而出。 但,這樣就行了。 即便不透過目光確認對方的情緒,儘管只有簡短的交談,光是得以待在對方的身旁,對伏黑惠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稍稍地抬起頭,印象中所沒有的寧靜籠罩著整片夜晚,未曾見過的繁星點綴於夜幕。這是他第一次,在東京看見如此璀璨的星河。 「伏黑。」 屬於虎杖悠仁的聲音呼喚了他的名字。 伏黑惠悄然地閉起雙眼,不再仰頭遙望遠方的星空。 「謝謝你。」 「……嗯。」 沒有再多的話語,他只是平靜地、淡然地,如此回應。 無論夜晚的星辰有多麼絢爛,他的身影依舊是寂寞的。 有些睏倦地倚靠著對方,試圖將自己的溫度透過這僅有的觸碰傳遞給對方。 儘管感受到疲憊,伏黑惠也沒有打算從虎杖悠仁的身邊離開。 ——在他嚥下那份寂寞之前。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