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動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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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情景不斷地在腦中盤旋。 明媚陽光之下,他渾身濕透地跌坐於沙灘,接連而來的海浪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身上,無論衣服或是紮好的長髮都無一倖免地被海水潑濕。 無奈的他遙望著將他拉下海水的罪魁禍首,純粹中混雜著一些淘氣的笑容倒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海水下擺動的人魚尾巴隨興地左右搖擺,將本人的心情一五一十地反映出來。 那時候的景色,簡直難以忘懷。 不管是萬里無雲的晴空、波光蕩漾的海水亦或是那明顯不同於人類的、奇妙的存在。 然而除此之外,也有個疑問自始至終都留存於腦海,揮之不去。 ——『這個,就當作是之前的謝禮吧。』 冰涼而又柔軟,帶有海水的鹹味。儘管只是短短一瞬,但他確實感受到觸碰上雙唇的觸感。 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自從那天起,這道疑問就未曾消散過。 與殘留於唇邊的海水味道一起。 ❈ ❈ ❈ 喀啷、喀啷。 隨著門扉的關上,嘹亮的鈴鐺聲跟著律動繚繞於咖啡廳之中。當午休前的最後一批客人心滿意足的離開,羅馬尼這才鬆懈口氣,將大門的門牌翻轉,讓顯眼的「休息中」三個字朝向外頭。 成為此處的服務生也經過了一段時間,不光是擁有寶貴雙腳的人類生活,就連在這間咖啡廳的服務生工作,羅馬尼也差不多能夠習慣了。 熟練地將擰好的抹布攤開在桌上仔細擦拭,雖然沒有辦法長時間持續走動,但最基本的工作內容,他已經可以說是相當上手了。 總是在營業時間任其播放的爵士樂為這空蕩蕩的空間增添愜意的氛圍,即使眼下沒有任何客人、值班的服務生也只有他一個人,對羅馬尼來說,也是個足夠的動力來源。 如果某個人沒有一直發出無意義的呻吟,這肯定會是絕佳的工作環境。 「嗯……嗯——」 ——如果某個人沒有一直無病呻吟的話。 「……店長,可以請你安靜點嗎。」 直至方才都隱忍著那擾人的低鳴,總算忍無可忍的羅馬尼疲憊地長嘆一口氣,停止手上拖地的舉動,向吧檯內的長髮青年面帶不耐地問道。 儘管是禮貌的疑問語句,他的語氣卻毫無詢問之意、禮貌也只是掩飾不耐煩的包裝。 「嗯——?那還挺困難的呢,羅馬尼。畢竟店長我可正為了下一個季節菜單而煩惱呢。」 趴在吧檯上的青年——即是這間咖啡廳的店長,梅林一臉慵懶地撐起頭,絲毫沒有因為他的話中帶刺與煩悶的表現而有所動搖,反倒是毫不在乎地濫用店長的特權,讓羅馬尼的眼神更接近死灰。 「請你努力安靜。再怎麼說也是會妨礙到其他人工作。」 「說是其他人,實際上也只有羅馬尼不是嗎?那還在沒問題的範圍內吧。」 「那個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 羅馬尼對那滿是不要臉的回應啞口無言,不過梅林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煩擾到他工作,即使仍懶散地癱軟在吧檯上,但明顯沒了方才擾人的聲音。 見對方安分許多,耳根清淨的羅馬尼便繼續手上的打掃工作。但過沒多久,耳邊又傳來了梅林的呼喚聲。 「吶——羅馬尼。雖然之前沒有打聽過,不過你是基於什麼理由,才會不計代價也想上岸?」 「……完全是和菜單毫無關聯的問題呢。」 「好奇嘛。」 看著那饒富興味的邪魅笑容,羅馬尼滿是無奈地睨了他一眼,長嘆一口氣。 畢竟不是什麼需要藏匿的理由,不如趕緊把對方打發掉、繼續他眼下的工作——這麼想著,羅馬尼再次吐息,稍微整理情緒。 「並不是什麼多偉大的契機,只是以前在偶然間看見陸地上的煙火,因而對陸地的生活產生好奇跟憧憬罷了。」 他淡淡地說道。儘管道出的語氣顯得有些輕描淡寫,但對於羅馬尼來說,那難以忘懷的畫面仍深深地烙印於腦海,縱使經過了四季的輪轉,當時的回憶依舊是那樣的深刻,猶如寶藏般存放於記憶當中。 並不是多麼偉大,但卻是十分重要的契機。 「哼——?這樣啊。」 聽完他的理由,梅林饒富興味地挑眉笑了笑,話語之間帶有一點揶揄。 「明明你去年還嫌過煙火很吵?」 「那是……咳、單純的意料之外而已。」 羅馬尼輕咳了幾聲。一回想起當時因為眷戀著冷水浴而錯過煙火大會,那股難為情又再度竄升,使得他難掩羞慚。 見狀,梅林眼裡的笑意又加深了一些。 「但今年的夏日祭典很盡興吧?羅馬尼。」 「——」 頓時間,他緩緩地停下手上的動作,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看似欲言又止地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間隔了約莫半晌不自然的沉默,羅馬尼才再度吐出嘆息,垂眉苦笑了下。 「還行吧。要是能換個人陪同會更好。」 「真失禮吶——」 作為當時的陪同人,梅林只是噗哧一聲地揚起邪魅的笑容,完全沒將他的話中帶刺當作一回事。 兩人持續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著毫無所謂的話題,一邊繼續手邊該做的工作,直到羅馬尼的掃除工作總算結束,看著休息時間還尚有點餘裕,便在梅林的招呼下坐上吧檯座椅,一面試吃著對方想出的新品蛋糕,一面與對方一起構思新一季的菜單項目。 將舀著蛋糕的叉子放入口中,紫羅蘭般的眼眸瞄向高掛在牆上的時鐘,剛好是午休快結束的時間了。放下銀叉的梅林正打算出聲提醒羅馬尼,然而當他再度看向對方時,卻敏銳地察覺到羅馬尼的臉色不對勁。 儘管他隱藏的很好,但對於梅林來說,那只不過是拙劣的演技。 「……羅馬尼還真是不擅長隱藏的人呢。」 「呃?」 忽略對方因為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而訝異的反應,丟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話後,梅林二話不說地讓他到員工休息室坐著,沒過多久便捧著裝滿冷水的臉盆在他面前蹲下。 「你的腳又受傷了吧?羅馬尼。」 「……為什麼你會發現啊?」 羅馬尼的語氣間參雜著驚訝與煩悶的無奈,似乎是沒有想過會這麼容易就被識破。而那愕然的回應也讓梅林更加確信,此刻的羅馬尼正在勉強自己。 「嗯——因為我有超能力?」 「真是個難笑的笑話呢。」 嫌棄地說著,對於梅林總是不肯正面回答的反應也早已見怪不怪。拿他沒轍地吐出無力的嘆息,羅馬尼還是在梅林的示意下褪去新買的皮鞋,將皮開肉綻的雙腳暴露在外。 那傷痕累累的模樣就彷彿被烈火熊熊燃燒過一般,難以言喻的嚴重。 沒有對羅馬尼的腳傷發表任何感想,梅林只是沉默地執起他的腳掌,輕輕地將其泡入清涼的冰水當中,讓沁涼的清水刺激他的感官,激起人魚特有的自癒能力。 理應與大海共生、卻背棄了大海來到陸地的人魚,其能夠得以擁有雙腿的代價,就是猶如步行於荊棘路上一般的劇烈刺痛及傷痛。 只要一天還在陸地上,羅馬尼就必須背負這份疼痛直至回歸海洋為止——明明是這麼不合理又殘酷的代價,他卻仍然執意要待在陸地上生活,面對這份覺悟,梅林自然是抱持著敬佩。 隨著他無間斷地為那雙腳輕輕潑上清水,原本那遍布傷痕的樣子也因人魚的自癒能力而癒合了許多,由於碰水而稍稍浮現的魚鱗閃爍著水露的光澤,看上去確實比先前那滿腳是傷的樣子要好上不少。 然而這只不過是一時間的應急處理,一旦羅馬尼再度穿上鞋、步行於陸地,肯定又會像方才一樣變得傷痕累累。 若是要讓傷勢完整恢復,勢必得讓羅馬尼回到大海,亦或是整個人泡入水中、回到人魚之身的狀態才行。 梅林左思右想,似乎只有一個答案能夠選擇了。 「嗯,決定了!今天店就臨時打烊吧!」 「……哈?」 突如其來的,沒有任何的說明,只是拍手扔出一句足以使他損失一下午生意的「決定」,讓羅馬尼反應不過來地語出錯愕,幾乎猜想不到梅林會有這番決議的理由。 然而面對他的呆然,梅林並沒有再多作說明,單方面地將鞋子套回羅馬尼的腳上,以「反對即開除」為要脅,要他乖乖待在原地,自己則前去將店面收拾乾淨。 實在無法反抗的羅馬尼只能無可奈何地服從他的吩咐,在等待的期間不斷地在內心裡吐露對梅林的難聽話。 沒過多久,收拾好店面的梅林笑臉吟吟地將他像扛米袋一樣抱上肩,而在這不知所云的情況下,羅馬尼總算忍無可忍地對梅林一路怒罵,就算到了目的地——梅林的住所,也絲毫沒有停止。 「……要讓我泡水療傷,直接說不就行了?真搞不懂那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泡在滿是冷水的浴缸裡,羅馬尼悶悶不樂地板著一張臉,腦海中不停回想起被強制帶到此處的始末,白裡透粉的人魚尾巴拍打著水面,潑濺起的水溢出浴缸邊緣、灑落於磁磚地上。 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展開令他難以平復堵塞在內心的煩悶,但即使他繼續忿忿不平,也無法掩蓋梅林的舉動確實讓他輕鬆不少的事實。 這麼一想,那隱隱燃起的不悅終究還是被澆熄一般,羅馬尼也不得不承認地吐出無力的嘆息。 ——雖然嘴上那麼說,但真正搞不懂在想什麼的,或許是他自己吧。 憶起前陣子、與梅林在海邊的那一天所做出的舉動,羅馬尼不禁用冷水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傳遞到掌心的溫度在冰冷之中更是猶如灼燒般的燙熱。 他不曉得那時候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行為。當下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現在的他早已無從得知。 或許,只是一時衝動。 「……」 羅馬尼沉下臉色,些微地歛下雙眸。 抬起濕潤的指尖、輕輕碰上冰涼的唇角。 悄然地,拂去當時殘留的觸感。 ❈ ❈ ❈ 治療傷勢的時間並不用多久。靠著人魚所特有的自癒能力,羅馬尼腳上的傷勢——亦或是說尾巴的傷勢很快地便好轉並康復,先前那怵目驚心的傷痕宛若曇花一現般,消失的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相信。 只不過,即使腳傷早已痊癒,他仍然會在浴缸裡待上好一段時間。也許,是僅屬於他的鄉愁表現。自從開始長居於陸地,羅馬尼對於水、又或者說海洋的眷戀也跟著嚴重許多,然而本人似乎對此毫無自覺。 當羅馬尼總算心滿意足地決定離開浴室,外頭的天色早已染上薄暮的色澤,再過不久就要降下帷幕。 濕潤的腳步踏出門口,羅馬尼望向昏暗的客廳,第一眼,那一抹顯眼的銀白色便映入若綠色的眼底。 將散亂的長髮隨意紮起、換成一身輕鬆居家服裝,梅林戴著他幾乎從未看過的黑框眼鏡,慵懶地、幾乎沒有禮儀可言地滑坐在地上。放在腿上的是他今天一直盯著看的筆記本,上頭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那是他煩惱了一整天的新菜單內容。 「……」 明明是無聲無息的,那一直停留在筆記本上的目光卻立刻察覺到他的靠近,正好與他對上了視線。面對有些嚇到的羅馬尼,梅林只是噙著淺淺的笑靨、稍微推了推眼鏡,修長的指尖敲了敲桌面,帶領他的視線轉向。 放在桌上的,是兩杯熱騰騰的、散發著香甜味道的咖啡。其中一杯已有喝過的痕跡,而另一杯——明顯地,是特地為他沖泡的。 對梅林的舉動感到意外,羅馬尼眨了眨眼,無奈地笑著嘆了口氣。本來,他還在猶豫是該繼續在對方的家裡逗留、還是乾脆回家,亦或是回去工作,但既然身為店長的梅林希望他留下,那他也只能默默地坐到對方的身旁、捧起馬克杯小啜一口。 「……還在想新的菜單?」 「是啊,畢竟每一項都挺不錯的,實在很難抉擇呢。」 「需要幫忙嗎?」 「嗯?試作品都讓你吃過了吧?」 「什麼意思,我能幫的只有試吃嗎?」 「差不多吧。」 直言不諱的回答讓羅馬尼不悅地板臉、銳利地睨視對方,只見在鏡片後頭的眼裡帶有明顯的笑意,顯然是在故意調侃他。不願意奉陪梅林的惡趣味,他再度吐出嘆息,將湧上的不滿連同咖啡一起嚥下肚。 究竟,為什麼會吻這個人呢。 每當和對方有所交談、有所接觸,他就會一再地反覆詢問、質問自己,為什麼當初會做出那樣的舉動。 然而這項問題的答案,他勢必只能自己尋找。畢竟,能夠給予他回答的,也只有他一個人了。 可不論他怎麼思考,就是無法明白,為什麼當下的自己會那麼衝動呢? 「——在想事情?」 「呃!」 突如其來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急遽抽離,回過神時,對方的臉龐與自己的距離僅有些微的差距,在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下——當時在海邊的記憶,猛然衝上腦海。羅馬尼下意識地震了下雙肩,差一點將杯中的咖啡撒出。 若綠色的雙眸不由自主地游移,不願與那雙目光對上視線。儘管如此,他的眼角餘光依舊瞥向梅林的神情,那道視線就像是明知故犯一樣,狡黠得不行。 「說起來,這樣的距離會讓我想起來呢,那一天的事情。」 「……!」 還未待他回應,梅林便擅自提起了另一個話題——那個他一直不願面對的話題。 彷彿心臟漏跳了一拍,羅馬尼稍稍移動了位子,試圖從對方身邊逃離、拉開距離。即使如此,那張淘淘不絕的嘴卻仍在說著。 「當時還真是嚇到我了,不但看到羅馬尼身為人魚的模樣,還被強迫拖下海呢,真不曉得你在想什麼。」 「……」 似乎沒有聽見他特地說到關於吻的事情,羅馬尼稍稍放下戒心地啜了口咖啡,思考著該如何用平常的態度回應對方。 「那是……」 「——特別是,最後你所做出的舉動。」 「——!」 正當他打算蒙混過去,梅林的聲音瞬間直搗中心,使得他忘卻一切地噎住了聲音。顫動的墨綠色瞳孔反射性地轉向對方,只見方才逃開的距離早已被他追上,甚至比先前更加靠近。 自己啞然的模樣倒映在紫琉璃的眼底,羅馬尼看著在眼前的梅林,欲言又止地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見狀,梅林的眼裡漾起更多的笑意。彷彿從他的反應中找到可趁之機,他悄悄移開擋在羅馬尼面前的馬克杯,擅自將其放回桌上,讓自己能與對方拉近更多距離。 「吶,羅馬尼。那一天,為什麼會吻我呢?」 他這麼一問,讓羅馬尼更加不知所措地瞠圓雙眸。 此刻的他根本無心顧慮燙熱的臉龐,更無法好好冷靜思考該如何反應。腦海中一團混亂、眼前的對方不斷逼近,以及鳴響於耳邊的劇烈心跳聲,都讓他無暇顧及。 他一直在逃避的問題,終究還是來到了面前。 「那、那是……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在我看來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呢,羅馬尼。」 儘管梅林仍是那副饒富興味的態度,那雙目光卻明顯與平時的揶揄不同,是確實抱持著認真與尋求答案的眼神。 面對這樣的視線,腦海中一片混亂的羅馬尼幾乎快喪失思考能力,然而梅林卻趁著他無所適從的時候,試圖朝著他湊近、重現當時的情景。 「……吶,羅馬尼。告訴我,為什麼那一天要吻我呢?」 在一陣紊亂之中——羅馬尼猛地推開梅林的雙肩,慌慌張張地抱起自己的隨身物品,飛也似地逃出梅林的住處。 「哈、哈……」 無視雙腳因為奔跑而滋生的劇烈刺痛,他喘著雜亂的氣息,彷彿要逃離對方一樣不斷奔跑。直到回到自己的住處、顫抖著雙手開啟又闔上家門,羅馬尼才總算放心地緩下氣息。 「呼……」 將全身力氣都倚靠在門板上,羅馬尼狼狽地滑下身子,將自己蜷縮在玄關。 混亂的腦海中都是方才的情景。那湊近的臉龐、低語的聲嗓,彷彿要將他一直掩藏的事物曝曬出來一般,那番話不停地翻騰在腦中,就和此刻隱隱作痛的雙腳一樣,不曾消失。 攀上雙頰的燙熱尚未消退、迴盪在耳畔的心跳聲仍在劇烈迴響,羅馬尼將整張臉埋入雙臂之間,大大地吐出了一口氣。 似乎、快要不行了。 已經——接近極限了。 距離他察覺到那股悸動的存在,還剩――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