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於漫長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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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羅馬尼。你都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去看待睡醒後迎來的現實? 在恍惚之間,突然落下的話語讓他回過了神。羅馬尼有些意識渙散地低喃幾聲,完全不記得上一秒的自己在做什麼、想些什麼。 自己身在書房、坐在沙發上,而雙手中捧著書本——看樣子,方才的他似乎是在書房裡看書,然而他卻完全不記得這件事。 短暫的記憶斷片,是即將步入睡眠的徵兆。 羅馬尼困擾地摀著眉心甩了甩頭,盡可能讓自己保持一點清醒,這才轉向一邊咬著餅乾、一邊抱著書本蜷縮在沙發上的銀髮男孩。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嗯——每次羅馬尼進入長久睡眠的期間,外面的世界已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了不是嗎?」 男孩——梅林翻著手中關於吸血鬼的書,明明語氣上顯得興致索然、吐出的話語卻是明顯的興趣盎然,詭譎的矛盾表現讓他略顯怪異。 「我很好奇,羅馬尼在醒來的時候,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與睡前截然不同的現實。」 「……怎麼會好奇這種事情?」 對梅林的表現不以為意,羅馬尼.阿基曼洩出輕輕的笑聲,苦笑著反問。 「嗯——為什麼呢?」 「連提問的本人都不曉得嗎……」 他深感無力地嘆了口氣。方才還只是朦朧感覺到的睏意,現在明確地湧了上來。喉間顫動著若有所思的聲音,羅馬尼歛下眼瞼,將手邊攤開的書本緩緩闔上。 「要用言語來形容的話,應該是『接受』……吧。」 「『接受』?」 怎麼想都難以構成形容心情的詞彙,讓只是表面笑容的梅林少見地挑起了眉,困惑又新奇。 「嗯……也不能說什麼感受都沒有,只不過……你看,在我睡著的時候,外界可是過了很長的時間,要一個個去消化那些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的變化,必須得耗費很多精力……與其那樣,不如從一開始就全盤接受,不是比較輕鬆嗎?」 即使被睏意侵蝕,羅馬尼還是盡可能地思考出能讓對方明白的說法,然而他並沒有發現,在他這麼說的時候,自己的身體早已扛不住襲來的睡意,不受控制地搖晃著。 「何況……在這麼偏離城鎮的地方,也沒有什麼變化能讓我大驚小怪了。真要說的話,只有某個半夢魔的不請自來吧。」 「……就算是揶揄,我也不會上鉤的喔,羅馬尼。」 被言外之意指名的男孩邪魅地咧開笑靨。 「都回答你的問題了,這麼一點調侃只是剛好罷了。」 「嗯,這倒是。無傷大雅。」 「啪」地一聲闔上書本,梅林跳下椅子走向昏昏欲睡的羅馬尼面前,看樣子他的回答確實滿足了他的好奇心,使得男孩不再繼續延續這由好奇心建立的話題。 「差不多要睡了嗎?阿基曼伯爵?」 「……啊啊,嗯。的確是……撐不住了……」 扶起快要無法撐住眼皮的羅馬尼,梅林帶著意識恍惚的他走入寢室,讓他能夠在自己的床鋪上走入夢中。 「抱歉……麻煩你了,梅林……」 「小事一樁,沒什麼。」 對著意識幾乎所剩無幾的羅馬尼,佇立於床邊的男孩以掌心托腮,欣賞著那逐漸步入睡夢的模樣。頗有興致地輕輕一笑,他向著已睡之人的臉龐悄聲地道: 「期待你下一次的醒來,羅馬尼.阿基曼。」 ❈ ❈ ❈ 待宅邸的主人陷入睡眠,梅林離開羅馬尼的寢室,漫步在宅邸之中。當羅馬尼熟睡的期間,他的世界頓時安靜了許多,彷彿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聲音一樣寂靜。 距離他在偏離城鎮之處發現了這座宅邸、知道了鎮上口耳相傳的吸血鬼並非只是謠言,已經過了好幾年的時間。 起初因為宅邸太過冷清,在棺木中沉睡的吸血鬼也絲毫沒有即將甦醒的跡象,無聊的他從不曾久留,只有向熟睡的吸血鬼每天獻上一朵附著魔力的鮮花,再稍微觀察那冷冰冰且毫無血色的臉龐,便自知無趣地離開宅邸。 即使吸血鬼仍在沉睡,梅林仍會每天在城鎮與宅邸之間往返。 當他初次目睹羅馬尼甦醒、因為好奇心驅使而纏上對方,對於來訪宅邸的心情比羅馬尼醒來之前要雀躍不少。他無法明白這是什麼心情,不過那名奇妙的吸血鬼,確實引起他難能可貴的好奇。 而作為這座宅邸的主人,羅馬尼醒著的時候卻遠比睡著的時間要少上許多。縱使是每天來訪的梅林,能見到清醒的羅馬尼只有寥寥幾天。也許是吸血鬼的體質所致,就算每天都有攝取睡眠,卻仍會在未知的時間點陷入長時間的睡眠。 那一睡,就是十分漫長的時光。 自從梅林前來宅邸已經過了許多年,而親眼看著羅馬尼落入睡眠,這是第三次了。 羅馬尼.阿基曼陷入漫長的睡眠,對梅林而言也不過是少了一個說話的對象,雖然一時半刻無法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這對早已習慣等待的他來說只是小事一樁。他還是可以透過其他比較不無聊的事情,來填滿這灰白無趣的生活。 例如打掃這足以容納數名住戶的宅邸、照護自己偷偷栽種的玫瑰花圃、將羅馬尼經常亂放的書本排列整齊——明明只是為了消遣無趣、打發時間,因為意興使然而隨手進行的行為,然而這如同執事般的舉動,就彷彿自己也是這座宅邸的其中一員一樣。 梅林並沒有承認這形同諷刺的想法,但也無可否認自己在做的事情,確實就恍如宅邸的管理者一般。 一味堅持著這不過是半夢魔的一時興起,他卻從未有過「不去做」的念頭。 畢竟,不這麼做也只是徒增無趣,而這些事情,儘管只有少部分,但也能排解掉他的一點無聊。那麼對遊手好閒的他而言,自然沒有不做的理由。 當然他也沒有承認,保持宅邸的整潔是因為——這座宅邸的主人,是個不曉得如何打掃的、笨手笨腳的吸血鬼。 在羅馬尼睡著的期間,環繞在他身旁的景色彷彿回到了與羅馬尼相遇之前的模樣。 除了每天定期照顧宅邸的整潔,被城鎮的人聲淹沒便是梅林的日常。 前往不同的城鎮,在未知的環境裡尋找能夠填補內心空洞的新奇。半夢魔的他無法理解感情,對初次接觸的事物也只有無趣和有趣之分——當然,不明白情感的他,鮮少會遇到讓他感到「有趣」之事。 踏入人聲鼎沸的街道,與素未謀面的人攀談、用表面的善意與親暱的言語誘使他人卸下防備,汲取那些親自向他送上的情愫。對梅林而言,品嚐人類的情感、解決與生俱來的空腹感——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作為滿足自身的食慾而做出的、模仿人類的行為。 儘管人類的感情意想不到的豐富,他依舊不能理解那些情感為何而產生。 縱使嚐到的情感再怎麼甘美,那也不過是作為食物的「味道」,沒有其他的意義。 過於單純、過於淺薄,人類的思考與感受從來都是那樣的片面,藉此撥動情感使其產生漣漪的理由也絕非深遠,單單只是接收外界的信息而產生情感變化―― 對梅林而言,人類並非無趣之物,但也絕非有趣之物。他承認作為食糧的感情是足以勾起好奇心的存在,然而從他接觸人類以來,嚐過的那些味道都是那麼的純粹。純粹且簡單。 「單純」正是人類的情感豐富的原因。可同時,正因為單純,所以才無趣。 利用言語誘使他人獻上食糧,除了果腹以外沒有其他的意義——他知道,自己也是個無趣的存在。 無趣的存在為了無趣的本能做出無趣的行為,如此諷刺的事實,諷刺得連他自己都想笑。 實際上,他也確實笑了出來。即便他明白這不過是模仿人類的行為。 ——然而,因為他偶然的好奇心使然,這一成不變又毫無色彩、形同死灰的生活之中,闖入了截然不同的存在。 與單純的人類不同,和異端的他亦然。 撥動情緒的界線比人類還要純粹,卻並非表面的單純。掩藏在那雙眼瞳裡的,是即使品嚐過豐富情感的他都從未知曉的感情。 看似如同人類般頭腦簡單,事實上卻保有自己的原則,比起梅林總是刨根究底的思考方式,他的思路更近似於尋找合理,彷彿說著一個人的變化、行為舉止都有其意義般,賦予合理的解釋。 不會一味地否定、不會單方面地放棄,明明同樣是非人的存在,明明被人類拒於千里,卻仍然肯定人類的作為,接受人類的拒絕,將其視為「無可奈何」。 就連作為本能的進食,都因為不願傷害他人的固執己見而向其反抗,轉而以睡眠的方式代替。 ——多麼單純又愚蠢。 然而,他卻無法予以否定。相反地,他對那名存在的好奇心就像噴泉一般不斷湧現。 他很好奇對方究竟是以什麼心態面對本身異於人類的存在。 他想知道對方為什麼執意反抗自己的本能。 他想明白對方是用什麼心情看待人類。 他想知曉在長久的歲月流逝下,對方究竟是抱持什麼心情,去面對不斷變化的現實。 他想理解——理解羅馬尼.阿基曼,這名不同於認知的,異端的吸血鬼。 ……這就是人類那名為「好感」的情愫嗎? 初次注意到自己產生了感情,讓梅林深感意外。 那是比至今嚐過的任何情感都還要特別。總是冰冷的體溫比以往還要燥熱,未曾出現不適的胸膛湧上說不出的古怪感,若要以味道來形容,那也許,他會這樣形容: 「酸澀與苦澀混合之中,夾雜著些許甜膩」 ——如此複雜,卻比任何品嚐過的感情都還要真實。 ……啊啊,原來如此。那就是他的情感嗎? 勾起他一切的好奇心,使他越來越想深入了解,甚至在最終對其產生了好奇以外的情愫。 明明是個非人類的存在、明明是個異端的吸血鬼,卻比人類還要更接近人類。就連不曾理解情感的半夢魔,也破天荒地產生了情感。 真的是ーー 「相當有趣的人呢,羅馬尼.阿基曼。」 佇立於城鎮的街道、遙望著遠方的宅邸,梅林揚起嘴角,感嘆地說道。 唯有在那短暫的回憶裡,他的世界並不像死灰般無趣。而是彷彿被潑上了色彩,斑斕無比。 ❈ ❈ ❈ 悄聲地掀開了門扉,視野的另一端映入那抹熟睡的身影。 就如同以往般,他將摘下的潔白玫瑰輕輕地放在對方的枕邊。 細微的呼息隨著胸膛的起伏悄悄落下,彷彿熟睡於花海之中,羅馬尼.阿基曼靜靜地睡著。 琉璃般的雙眸注視著那蒼白的睡臉,梅林再度坐在他的床邊,指尖輕柔地梳著那一頭長髮。 『——吶,羅馬尼。你都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去看待睡醒後迎來的現實?』 回想起在他睡著之前,自己向對方提出的問題。 當時的他並不曉得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疑惑,縱使是稍微得到了情感的他也依舊不明白,為何會說出那樣的問題。 只不過,現在的他卻相當期待,期待著在對方醒來之後,是否會有不一樣的答案。 下一次、再下一次,他的答案究竟是否相同ーー 他想知道,羅馬尼的答案,是否會因為他的存在,而多了一點改變呢? 執起那細柔的髮絲,梅林低下頭、輕輕地吻上他的髮梢。 他期待著,他的下一次甦醒。 ーー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