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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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必須去習慣那從未打算去理解的事。
握著刀柄的掌心在麻,指尖被震得微微發顫;刀身很沉,受到牽引的刀柄也很沉。 ——早就習慣的事。 深紅色的黏稠液體沿著些許下垂的刀尖滴落於地,在泥土間形成小小的水漬。噴濺於臉龐的血紅逐漸轉為冰冷,最初的溫熱彷彿曇花一現。 ——早就,習慣的事。 需要大量氧氣的喘著粗氣,瞠圓的眼眸瞪著眼前的一片屍骸遍野,血腥的鐵銹味與屍臭味隨著呼吸進入鼻腔。 ——這些也都是,早已習慣的氣味。 不論是不疑有他的遵照下達的指示、揮舞沉重的刀刃,亦或是毫不猶豫地將目標斬殺、任由大量腥紅噴濺在身上,都是他早在來到此處前就已然習慣的事,麻木到甚至無法分清生前與死後的界線。 啊啊,但是ーー 迴響於耳邊的喊聲、告誡著他周圍的變化;擋在面前的身影、避免他被可能致命的攻擊傷中;由於他的大意而使得前來庇護的同伴身負重傷,最後在血腥味當中、在他的眼前化為光粒子,散去身影。 不習慣。實在太不習慣了。盡是些他未曾遇過的事。 從來都沒有過「同伴」的他,一直都是隻身一人的他,對於那陌生的存在永遠只維持在無法理解的模糊概念之中,如今在死亡之後、在成為從者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同伴」對他而言,是那樣的無法適應。 沒辦法跟上突發狀況的思緒呈現一團混亂,即便揮下的刀刃隨著他矯捷的身手而俐落地在敵人的身上畫下致命的血痕,但那依舊只是長期累積下來的本能,思考的遲鈍仍然會影響他的判斷。 ——真不爽。 琥珀色的眸瞪向剩下的敵人,一道煩躁形同流星劃過他的眼底。 真不爽。真不爽。真不爽。真不爽。 思緒的混亂牽動著情緒,煩悶的躁動充斥在耳邊,最後——強制壓下混亂的滿滿不悅凌駕於一切之上,吞沒了他的理智。 「去死……去死啊啊啊啊——!」 「——以藏さん!」 就在俐落的斬擊劃出森冷刀光之際,那道聲音落入了他的腦海。 ❖ 距離岡田以藏呼應召喚來到迦勒底的時長,並沒有多久。 對於自己為何顯現於此、為何會作為「暗殺者」重顯於世,他並不清楚。又或者說,即便告訴他也壓根聽不懂,自然也就沒有要懂的必要。 至於御主的存在……他並沒有將對方視為必須絕對忠誠的主子。只因為受對方召喚,就當作被雇用的聽從指示行動罷了,沒有將太多心力放在這件事上,對他來說也比較輕鬆。 然而,即便在這可以輕鬆度日的地方,他仍舊感到不太自在。特別是——戰鬥是由御主自行編隊行動這件事。 打從自己作為人斬、於夜間進行暗殺開始,他就一直都是獨自一個人行動。一個人奔走、一個人揮刀、一個人暗殺,從來都是如此。對於和他人一同行動什麼的一點都不瞭解。對岡田以藏來說,那是從未經歷過、也相當陌生的事。 突然要他配合其他人而行動,他可是完全無法接受。明明自己就能將那些三流傢伙斬得一乾二淨,為什麼還得帶上其他人才行? 儘管滿腹的不甘願,岡田以藏還是在御主的勸說下對這件事勉強妥協,但由於不習慣共同行動,再加上他並沒有完全信任其他從者,導致他仍會本能使然的單獨行動,每當御主和其他從者追上他的腳步時,場面早已是血肉模糊的狀態,而僅有他一人立足於其中。 ——無所謂,反正把敵人全部砍死就行了。 這是他下意識的想法,而只要他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創傷,御主似乎也對他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正因為如此,岡田以藏單獨脫隊的情況就開始變本加厲,以至於當他解決完眼前的敵人準備歸返之時,一時鬆懈造成的破綻讓躲藏的敵方有機可乘。 ——一切的發生就在僅僅一瞬之間。 「——岡田!」 「你在幹什麼,快離開那裡!」 「嘁、敵人太多了,御主請遠離一點,別靠近這邊!」 前來擋下突襲的身影呼喊他的名字、猛然扯過衣領的手將他甩向沒有敵人的位置、另一邊阻擋著敵人包圍的身影咬牙咋舌,告誡著御主遠離戰區。 被扔到一邊的岡田以藏在一連翻滾後穩住身子,這才回神驚覺自己的失誤。油然而生的不甘心使得思緒被牽湧而上的憤怒灌滿,恨不得將那些趁隙而入的敵人殺個精光。 咬緊的牙關在嘎吱作響,握緊刀柄的手臂在顫抖。他橫手阻止後方的御主前來關心他的狀況,隨即便高喝著蹬地衝向其他從者戰鬥的區域。 斬了。斬了。斬了。斬了。 ——斬了! 他高聲嘶吼著,任由噴濺的血濺上臉龐,只是一味的將敵人一個個斬殺。而他突然失去理智的舉動同時也讓本來代替他抵擋敵襲的同伴亂了陣腳——他並沒有多少與他人共同戰鬥的經驗,習慣以及身體本能使他的戰鬥行徑更趨近於獨自行動,不同的戰鬥模式相互擦撞,最終導致的後果就是一團混亂。 就結論而言,敵人確實在他的加入後被消滅了一大半,但相對的,那些為了配合他的失控行徑的同伴們也由於意料外的情況而遭到攻擊,甚至化為光點遣返回迦勒底。 直至現在。 「去死……去死啊啊啊啊——!」 思緒仍處於一片混亂的岡田以藏在一陣怒吼之下俐落地刺出刀刃,然而在刀鋒刺穿敵人的身軀之前,那道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驀然落下,隨之映入眼底的,是突然闖入的一片白當中綻出的血色紅花。 「咳!」 擋在他身前的坂本龍馬咳了一聲,自嘴角流出的鮮濃血液在泥土地上綴著小花。完全沒料到理應在御主身邊保護的青年會出現在他面前,岡田以藏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眸。 「龍……你幹啥啊龍馬!給老子滾開,為啥要妨礙老子!」 他扭曲著臉孔氣急敗壞地抬頭罵道,然而當那抹印象中相當好看的面容落入眼中時卻又下意識地止住聲音。 「以藏さん。」 低沉的嗓音來自於難得沒有笑容的坂本龍馬口中。完全不顧仍然刺在腹部的刀刃,他一把扯起岡田以藏的圍巾,抬手一落便是在那沾著血的臉上烙上一拳。 ——很痛。 被揍的部位燃著火辣辣的疼,儘管那拳頭投入的力氣明顯經過收斂,他仍然一度感覺腦袋一陣暈眩。 然而他的情緒意外的因為這一拳而逐漸平復,彷彿被澆灌了一盆冷水一般,取回被他拋開的理智。 啊啊,說起來,還有這傢伙啊。 琥珀色的眸恍惚的從髮絲間的縫隙窺看他那早已看慣的臉龐。 將他變成孤身一人的罪魁禍首、棄他遠去的同鄉玩伴——曾經與他是同伴的,背叛者。 比他先行一步抵達迦勒底,每當碰巧遇見時都會壓抑不住憤怒的將刀鋒指向對方,卻又遲遲沒有狠下決意在那憨蠢的笑容上劃下血痕。 ——在前幾天,對身為劊子手的他表達好感的,莫名其妙的傢伙。 當他還處於驚愕與恍惚交織而尚未釐清的狀態,坂本龍馬一反先前揍人的舉動,敞開雙臂將岡田以藏擁入懷中,完全不在乎刺穿腹部的刀又往內推了一些而造成的疼痛。 被自己所恨、卻又對他抱持好感的對象抱著是多麼奇妙的感受,岡田以藏實在回答不出來,他的思緒在「不曉得要在什麼時機把刀抽出來」與「這傢伙為啥要過來擋刀」之間游移不定,最後選擇在臉頰隱隱作痛的情況下將臉埋入對方的肩窩,沉默著沒有說話。 ——絲毫沒有,想推開坂本龍馬的想法。 岡田以藏不懂自己為什麼不推開對方,他理應要推開的,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 自腦海閃過的,是方才抬首時乍見的對方的表情,總是掛著那副傻憨笑顏的臉孔少見地沒有表情——不,那並不是毫無機質的冷淡,而是各種情感錯綜複雜地糾結在一起,在五味雜陳之下才顯得異常淡漠。 至少岡田以藏並沒有看漏那一閃而過的懊悔眼神。 「抱歉吶,以藏さん。」 近在咫尺的低沉嗓音在耳邊落下,是他已經聽到快膩的話語。 「……啥事啊,龍馬。」 「臉,會痛嗎?」 「……」他短暫地沉默,總感覺對方有意無意的轉換了話題,「沒啥痛。」 「冷靜點了?」 「……啊啊。」 「抱歉吶。」 …… 岡田以藏不再回話,實在不曉得到底該如何應對這又一次的道歉。只能煩悶地皺了皺眉頭,強制在這奇怪的對話寫下句點。 「龍馬,把老子放開,刀拔不出來啊。」 感受到黏膩的血液沿著刀身流到手上,岡田以藏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刀還刺在對方身上,由於雙方緊貼導致行動困難,他低聲喚道,然而髮絲隨著腦袋的搖晃而摩娑著的觸感明顯告訴著回答。 「沒關係,以藏さん不是一直都想砍我嗎?這樣正好能讓你舒坦一些。」 「你這傢伙在說啥傻話……」 岡田以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見對方完全沒有要讓步的意思,他只能在避免讓坂本龍馬的傷勢更嚴重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拔出長刀,隱約聽見耳邊微微落下的抽氣聲讓他想稍稍掙開對方的懷抱好讓長刀能迅速收回,但他只是小幅度的扭動,圈著脖子的雙臂便再度收緊,不讓他離開。 ……老子在幹啥啊。 他深感莫名其妙的抹了把臉,最後還是索性推開對方的肩膀,「給老子差不多一點!你這白癡!」 岡田以藏咬牙切齒地大罵了一聲,旋即便在短暫分離的同時迅速將長刀抽回,琥珀色的眼底映出對方那一如往常帶有歉意卻依舊好看的苦笑。 「啊哈哈,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就跟以藏さん撒起嬌來了。」 也許是他的推開讓對方拉回神,坂本龍馬乾脆地放開擁著他的雙手,乾脆到令他懷疑方才根本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不放開他。 「哼,簡直跟個小鬼一樣。」他撇過頭,面露嫌惡地說。 算了,反正無所謂…… ——然而他卻絲毫沒有感到介意。 雖然完全不知道為何會覺得無所謂,總之他就是不想計較這件事,連自己都不清楚原因。 還未搞清楚為何會產生這奇妙的想法,御主呼喚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這時候他才驚覺地回想起在坂本龍馬前來擋刀之時,周圍還有其他敵人一事。 ……而當他看見四周一片倒地的身影及飄浮在空中的黑髮少女將最後一名敵人揍到嵌進地面的時候,一切便明朗了。 很快的理解到當坂本龍馬將他擁入懷中的期間是由阿龍在保護御主的同時將敵人一一擊倒,岡田以藏不悅地咋舌一聲,如利刃般的視線瞪向一旁的青年,而視線另一方的對象則扶著頭上的帽子,朝自己優雅一笑。 「……」縱然對一切盡在對方的預想當中讓岡田以藏深感不爽,但方才也的確是不能放任他暴走的情勢,也就沒辦法口出什麼怨言了。 更何況對方還硬生生地挨了自己一刀。 「哇啊啊啊!那是什麼傷啊坂本さん!我現在立刻幫你治療!」 「啊啊,麻煩了,幫上大忙了吶。」 「龍馬那種傷讓阿龍舔一舔就會好了,不要緊的。」 在御主的催促下踏出腳步與對方會合前,坂本龍馬悄悄地歛下視線凝視著那撇過的腦袋,臉上依舊掛著笑靨的他悄悄地用食指勾起對方的小指,然後又默默地放開,讓溫度殘留在有些冰冷的指尖上。 「啊,對了,御主,以藏さん身上也受了一些傷,能不能也幫他治療呢?」 「欸、以藏さん也是嗎!」 「……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傷啦。」 調適著有些上升的溫度,岡田以藏也邁出步伐。 「話說回來,我還以為剛才坂本さん會跟以藏さん打起架來呢,居然衝過去擋刀還揍了一拳……」 在等待達文西將靈子轉移的通道開啟的空檔,御主悄然地在坂本龍馬身旁說道。 「嗯?啊啊,那個啊……果然還是被看到了嗎?」 青年垂眉苦笑地撓了撓臉頰,雖然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卻也沒有掩飾的打算。 「嗯——怎麼說呢,當下是想著要阻止以藏さん的,雖然對不起他,但那的確是最快讓他冷靜下來的方法,而且……」 他斟酌著該如何表達,並小心翼翼的組織著話語。 「跟以藏さん吵架或打架什麼的隨時都可以,但是像那樣默默放任我抱著的機會可是少之又少,可以的話還是想好好把握吶。」 坂本龍馬莞爾一笑的回答。 「……」 距離他身後不遠處的暗殺者則默默地拉起圍巾,試圖藏起臉上從未有過的難為情。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