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未來獻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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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鐵軌前行的電車搖晃了下,被驚動到的他悄悄地顫了顫眼瞼。
朝著漆黑縫隙緩緩闖入的,是窗外那一大片嫩綠隧道的景色。 耀眼的陽光彷彿絲綢般一縷縷穿過樹葉間的隙縫,恍如流沙一樣細碎地灑落於大地,倒映在透明的車窗上。儘管刺眼,卻十分的溫暖。 伏黑惠眨了眨還有些惺忪的雙眼,恍惚地愣了幾秒。 原本的他不該是這麼容易在車上睡著的類型。就連在平常結束祓除咒靈的任務、搭著輔助監督的車回高專的路途上,他都從未闔眼過。然而在這趟路途中,他卻難得地陷入睡眠,甚至到醒來會恍惚的程度。簡直不可思議。 還有些迷濛的視線緩緩上抬,只見在他身旁、也是先前讓他枕在肩上的虎杖悠仁同樣陷在夢鄉當中,就和平時一樣憨睡得十分香甜。 然而,也許是他起身的動靜驚動到了對方,那緊閉的眼瞼顫動幾下,伴隨著剛睡醒時會有的奶音,虎杖悠仁恍惚地睜開了眼,順便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嗯唔……伏黑……?」 睡眼惺忪的他揉了揉眼,近乎是下意識地呼喚伏黑惠的名字、下意識尋找起伏黑惠的身影。 「抱歉……吵醒你了?」 「啊……也不是被吵醒……」 還尚未完全清醒的虎杖悠仁含糊著聲音,迷濛地望著窗外的景色。 「現在幾點了……?」 「……九點半。」 「是喔……」 一反平時的開朗,被睡意纏身的虎杖悠仁懶散地倚靠在伏黑惠的身旁,原本只是為了能更清楚地看見手機上所顯示的時間,卻不知不覺間將他當作了繼續昏睡的靠枕。 「那大概還要再一段時間吧……」 像隻大型犬一般眷戀著他的體溫,虎杖悠仁含糊地說著,掙脫不開睡魔侵蝕的他緩緩闔上眼,再一次投入睡夢的懷抱之中。 見他又再度陷入睡眠,伏黑惠只能拿他沒轍地輕吐出嘆息,傾頭與他相靠。彷彿受到影響般,伏黑惠也跟著呼出睏倦的呵欠,儘管固執地試圖保持清醒,但到了最後,伏黑惠終究敵不過睡意的纏身,仍是在晨光的照耀與感受虎杖悠仁的體溫下,悄悄閉上了眼瞼。 時而搖晃的列車安安靜靜地行駛在鐵軌上,朝著他們的目的地一路奔馳。 再過一段路程,他們就能抵達仙台了。 那是虎杖悠仁的故鄉,也是他的重要之人沉眠之地。 ——今天,是他們為他唯一的家人掃墓的日子。 經過一段時間的車程,虎杖悠仁與伏黑惠總算抵達了目的地。 兩人走出車站、有些炎熱的陽光頓時灑上他們的頭頂,炎炎夏日中也能夠聽見熟悉的唧唧蟬鳴。 也許是一大早搭上長途車程的緣故,臉上還殘留睏倦的虎杖悠仁掩嘴打了個呵欠,眼角還泛著一點淚珠;伏黑惠則是慵懶地伸了伸懶腰,讓僵硬的身體得以伸展。 他並不是第一次來到仙台,但是和虎杖悠仁同行、以非咒術師的身分前來此處,確實是第一次。 對虎杖悠仁而言,這裡更是睽違已久的家鄉。 「好久沒回來了,總覺得幾乎沒什麼變耶,這裡。」 「你上個月才因為任務跟釘崎來過這不是嗎?」 「是沒錯啦,但目的不一樣,心情跟感覺就不一樣啊——」 伸伸懶腰打起精神,那副睏倦的模樣很快地轉換回平時精神抖擻的狀態,虎杖悠仁深吸了口氣,再心滿意足地呼出吐息。 「這次可是久違的可以跟伏黑一起出遠門呢!不覺得很興奮嗎?」 「你完全忘了我們來幹嘛的嗎……」 伏黑惠滿是無奈地嘆口氣,忍不住睨了他一眼。儘管他早就清楚虎杖悠仁是那樣的個性,這種樂觀也正是他的優點之一,但那種以玩樂的心態來看待今天所要做的事情,多少還是令他感到無言以對。 「咦?我沒忘我沒忘!怎麼可能忘記!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嘛,伏黑——」 虎杖悠仁慌張地揮舞著雙手,連忙為自己辯解,然而那就像是心虛的行為,反倒讓伏黑惠越是聽他的辯駁,眼裡的感情就越是冷淡。 實在無法再繼續承受那些冷冽的視線,虎杖悠仁最終只能哭喪著一張臉、欲哭無淚地發出哀號。 「……算了,沒忘就好。你要是單純想找藉口跟我出來約會,我一定揍你。」 「咦!不會不會,我不會那麼做啦!真的做出那種事可是會被爺爺痛罵的!」 原本因為前一句安心下來的虎杖悠仁頓時驚惶搖頭,趕緊跟上伏黑惠逕自離開的步伐,「話說在你的眼裡我是那種人嗎?伏黑同學……」 「說什麼鬼話,我當然知道你不是。」 見他一副被誤解而略為受傷的模樣,伏黑惠再度無奈地吐出嘆息,用理所當然的語氣篤定地否認。那彷彿天經地義般的神情配上他所說出的話語,反倒讓虎杖悠仁猝不及防地受到會心一擊。 「伏、伏黑!」 「幹嘛啦?」 「喜歡!超喜歡你!」 「等、給我住手!不准在大庭廣眾下撲上來!喂!虎杖!」 突然被一把抱住的伏黑惠猛地推開對方並齜牙咧嘴道,然而不論他怎麼試圖掙脫,在那無可比擬的力氣面前都只是徒勞無功。 最後在伏黑惠忍無可忍的毆打下,才讓對方解開對他的禁錮。 「嘿嘿,意思就是獨處的時候沒問題對吧?」 「我說你啊……」 伏黑惠無奈地睨了他一眼,但也沒有語出否定。畢竟,他的確沒有排斥那些特別親暱的舉動,只是挺介意在公開場合下的親密行為。而虎杖悠仁也清楚掌握伏黑惠的界線,所以才刻意這麼說。 見對方沒有拒絕,虎杖悠仁眼裡的笑意更是加深許多,像個孩童一樣憨笑了幾聲。聽著那幾聲笑,伏黑惠更是拿他沒轍地吐出嘆息。 不曉得是不是這一次的掃墓有他的陪同,總感覺今天的虎杖悠仁特別雀躍。 在對方的帶領下步行了一段路程,遠離了車站、朝著山林的方向接近。在東京習以為常的現代感頓是被山岳的一片葉綠淹沒、沖散,只留下一望無際的自然景觀。 朝著他襲來的大自然令伏黑惠呆愣了半晌。 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步入了不可踏足之地。 明明就讀的咒術高專也是位處於山林之中,他卻從未產生過這樣的想法。 「嗯?怎麼了嗎,伏黑?」 「……沒什麼。」 在虎杖悠仁的呼喚下回過神,伏黑惠掩藏起方才的恍惚失態,淡淡地回。 「這裡,空氣挺好的。」 「是嗎?」 用簡單幾句的對話帶過,他們繼續前往距離不遠的目的地。 跟在虎杖悠仁的身旁,他們到墓園附近的花店買了兩束花。似乎是先前幾次的掃墓都有來光顧的關係,花店的老闆一眼就認出了虎杖悠仁,關心地與他閒話家常幾句後,就像是往年例行的事情一樣借出了清洗墓碑的用具。 雖說那些器具在虎杖悠仁的老家都有,但只是為了這一趟而再繞路回去也是浪費時間,所以乾脆直接向老闆借還比較有效率——虎杖悠仁臉不紅氣不喘地在當事人的面前講出這樣一句不要臉的解釋。 不過本來就有可以出借用具的傳統、實際向花店借用器具的人也不少,因此老闆也只是毫不在意地悠然一笑,將花束與用具交給他們。 「話先說在前面,我從來都沒有替誰掃過墓。」 佇立於墓園外、在等待木桶裝滿水的期間,伏黑惠冷不防地說道。 「誒?我知道啊,昨天不是才說過嗎?」 一旁的虎杖悠仁不解地擺出訝然的表情,不明白他為何再度提起。 「……所以說,我沒有那麼了解這方面的步驟或程序,假如有哪一步做錯了,你再提醒我。」 翠綠色的雙眸瞥了他一眼,看虎杖悠仁一副愣怔的樣子,顯然是沒有思考過他所設想的可能性。不經意地,伏黑惠吐出一口短促的嘆息。 「嗯——不要緊啦!步驟什麼的,沒有那麼死板。而且伏黑不是昨晚還查資料查到很晚嗎?不會有問題的。」 隱約感受到他對於自己不擅長的領域抱有不安,虎杖悠仁倒是完全不擔心的燦然一笑,「而且爺爺才不會在乎什麼步驟正不正確,隨便灑灑水講講話就行了啦。」 「那也太隨便了吧……」 「是嗎?嗯……不過爺爺也不是那麼古板的人,所以伏黑不用擔心啦。反倒是你昨晚看的資料才是太仔細了。」 「是那樣嗎……」 伏黑惠質疑的眼神讓虎杖悠仁垂眉苦笑了幾聲,不過既然他本人這麼說,那估計前幾次掃墓也不是如他所想的那麼枯燥。仔細想想,或許真的不必擔心那麼多。 稍微受到安撫的伏黑惠稍稍鬆了口氣,不再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更複雜。 「啊,不過,」 提起裝好水的桶子,虎杖悠仁踏上階梯的腳步頓了頓,回頭在他詢問的眼神下勾起一抹調皮的笑。 「伏黑得先想想,待會跟我爺爺講話的內容喔。」 說完,他留下呆愕在原地的伏黑惠,猶如惡作劇過後的孩童一樣,飛也似地快步離開。 「……故意的嗎,那傢伙……!」 愣了半晌總算意會他的意思,伏黑惠咬牙切齒地抹了把臉,難掩臉上的難為情。即使如此,他還是再度邁開了步伐,跟上那抹背影。 踏進墓園、走在排排並列的墓碑之間,伏黑惠走到停下腳步的虎杖悠仁身旁,隨著他的視線一同望向佇立在眼前的石碑。 長滿青苔的石碑上,刻著他所熟悉的姓氏。 視線悄然地向身旁的他一瞄,只見虎杖悠仁臉上的笑容十分平靜。 那烙著傷痕的臉龐所揚起的笑容,正是他歷經無數坎坷的證據,與當初剛認識時、那一副隨波逐流的少年已經截然不同。 「……先打掃嗎?」 「嗯?嗯!」 聽見他的提點,貌似沉靜在往年回憶的虎杖悠仁這才回過神,漾起他所熟悉的笑靨,精神飽滿地回應。 隱隱約約之間,他似乎聽見了一道極為細小的聲音。那道聲音微弱到他幾乎聽不清楚,在他試圖明白聲音組織成的話語時,突然吹拂而來的風卻將其帶向了遠方。 ——我回來了,爺爺。 線香的煙猶如一縷飄渺的霧,蜿蜿蜒蜒地朝著天空攀爬而去。 將墓碑的周圍確實打掃、用清澈的水將青苔擦除,先前經過時間流逝而佈著髒汙的石碑如今就像當初剛建置好的一樣,乾淨無比。 看著眼前的墓碑簡直不敢相信與方才見到的是同一個,虎杖悠仁伸了伸懶腰,滿是成就感地吐出一大口氣。 「掃完了!感覺這次沒有花太多時間呢!」 「畢竟你之前都是一個人來吧。這次有兩個人,比較快很正常。」 「啊哈哈,說的也是。」 他撓撓臉頰,少根筋地笑了笑。 一旁的伏黑惠靜靜地看著他這般反應,依舊表現平靜地斂下雙眸,將剛才買的兩束菊花擺到墓碑前的石台,任那白色花瓣隨風搖曳。 「你的爺爺,叫什麼名字?」 「嗯?啊……」虎杖悠仁的視線飄移了下,「……倭助。爺爺的名字是虎杖倭助。」 「倭助先生……」 「總覺得好害羞啊,因為我幾乎沒叫過爺爺的名字,突然這麼正經的講出來感覺怪不好意思的。」 「也沒什麼吧……不先搞清楚就不曉得要跟誰說話啊。」 「是沒錯啦,嗯……算啦,伏黑喊『爺爺』就可以了!」 「能這麼隨便的估計也只有你了吧……」 伏黑惠簡直無語地嘆了口氣。 「不過,能多一個人記得你爺爺,應該不是壞事吧?」 悄然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細微的弧度。 儘管虎杖悠仁那麼說,他還是秉持著自己的原則,沒有因為那隨興的話語而改變想法。伏黑惠的目光筆直地倒映在那琥珀色的眼裡,沒有任何陰霾的翡翠色如止水般沉穩。 「……嗯,說的也是。」 面對那穩重的淺笑以及那直面而來的眼神,一直被掩埋在隨興話語之下、那懸在心頭上搖搖欲墜的徬徨頓時安寧了許多,下意識繃起的那條線就像是獲得了舒緩一般,使得虎杖悠仁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臉上的笑顏也比先前平靜。 「如果是被伏黑記得,爺爺應該會高興吧?」 「說什麼傻話,被自己重要的孫子一直記著才高興吧?」 「咦,你可是他孫子的交往對象喔?而且還是最喜歡最重要的人喔?」 「吵死了。」 伏黑惠無情地撇開視線,忽略那帶有調侃的發言。儘管他冷冷地單方面結束對話,虎杖悠仁也只是傻憨地笑了幾聲。 他明白伏黑惠的反應不是為了掩飾害臊或彆扭,也不是無奈或煩躁的表現,只是與平常相同,每當他直言不諱地予以告白,伏黑惠就會以這樣的回應來表達「他知道、不必再特地強調了」的暗示。 像這樣極其自然地,彷彿彼此在彼此身旁是理所當然一般的話語,總是讓他忍不住會心一笑。 緩緩地蹲下身,溫暖的掌心相互重合,帶著欣喜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墓碑上。 ——吶,爺爺。 烙印在墓碑上的樹蔭隨著風徐徐搖擺,他沐浴著和煦的陽光,悄悄地闔上了眼瞼。 ——今年,我帶他來見你了喔。 「……爺爺。」 啟口的同時,他感覺到身旁的他也跟著蹲下了身,虔誠地、滿懷敬意地合起雙手,悄然閉上雙眼。 即使自始至終都沉默不語,他依然能感受到,伏黑惠確確實實地,就在他的身旁。 無以言表的感情充斥於他的胸懷,暖洋洋地,恍如要奪眶而出般溫暖無比。他深深吸了口氣,將這份感情化作他珍貴的寶物之一。 大大地揚起嘴角、漾起燦爛的笑靨,就像個純真的孩童一般,虎杖悠仁開朗地,向著他最重要的家人說道。 「跟你介紹!他是——」 ——我最喜歡、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人喔! ☀ 閉上的雙眼緩緩睜開,伏黑惠稍稍吐出一口氣,鬆開了一直合著的雙手。 佇立於眼前的墓碑倒映在他的眼底,和煦的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灑落在上頭。放在墓碑前的花朵在微風的吹拂下微微搖曳著花瓣,就連樹葉的影子也跟著悄悄起舞。 「……這樣,就可以了嗎?」 望著眼前的墓碑,他喃喃自語。 從未替任何人掃過墓、而第一次的經驗便是直接跟著虎杖悠仁一同,祭祀的對象還是對方唯一的親人,究竟該說些什麼、述說到什麼地步,伏黑惠完全沒有概念,而虎杖悠仁那一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樣子更是令他無所適從。 總而言之,他還是盡可能地說了些想得到的、適合說的話。 ——不用想太多!不管伏黑說什麼,爺爺一定都會聽得很開心的! 想起虎杖悠仁在讓他一個人之前,信誓旦旦地對他說出的保證,伏黑惠忍不住嘴角失手地苦笑了下。 「只有他才會那樣吧,天真的傢伙。」 在輕輕的笑聲之中,他這麼說道。翠綠色的目光再度看向面前的墓碑,比起先前些許緊繃的樣子,現在的他在淺笑的緩和下顯得放鬆許多。 「那個容易寂寞的傢伙,就請交給我吧。」 「請您放心,我沒有離開那傢伙的打算。」 ——直至現在是,從今以後也是。 微風徐徐吹拂而過,樹葉搖擺而揚起的沙沙聲跟著此起彼落,彷彿在回應他的話語一般,柔和無比。 「伏黑——?說完了嗎——?」 遠方傳來呼喚的聲音,是剛才先一步去歸還器具的虎杖悠仁。 「嗯,好了。」 伏黑惠站起身,朝著墓碑簡單行禮後,便頭也不回地走向虎杖悠仁的身旁。 「對了伏黑,回去之後可以陪我整理行李嗎?我怎麼收都收不好——」 「你……下星期就要搬家了,你怎麼這麼晚才說?」 「因為前陣子你都在忙啊——」 「真是……敗給你了……」 「嘴上這麼說,但伏黑還是會幫我吧?」 「少給我得寸進尺!」 「啊好痛!」 交織著未來的話語逐漸遠去,漸漸地不再停留於墓園當中。 陽光明媚之下,樹葉隨著微風悄悄吟唱,石台上的花朵微微搖擺。 一片純白的花瓣乘著風的吹拂,追逐到墓園之外、越過兩人同步並行的背影,朝著遙望無際的藍天飛揚而去。 ——為他們今後的未來,獻上祝福。 ーー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