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與不習慣的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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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早已麻木了也說不定。
逐漸變得不再在意,甚至漸漸忘卻。若沒有特別提醒也不曾去留意。 恍若匍匐侵蝕著的黑暗一般,當察覺之時,早已成為形同呼吸的自然。 習慣,是那樣的令人生畏。 剛從探索行動歸來的威廉踩著規律的步調,鞋跟敲響地面的清脆聲響交織成固有旋律的節奏,迴盪於耳畔。 即便位居於安全地也依舊會習慣性的將手搭在軍刀的刀鞘上,一如既往深鎖著眉心、擺著凝重的神情,搭配上筆挺的身姿,使得他整個人散發出難以親近的肅穆氛圍,若不是不了解他的性格的人都會下意識地與他敬而遠之。 ——而不偏不倚地,和他碰上的不是那種人。 「啊,剛從探索回來嗎?威廉。辛苦了。」 正巧從實驗室裡出來伸伸懶腰的泰瑞爾瞧見迎面而來的他,略帶笑意的眼裡倒映出他那生人勿近的樣子。而威廉也因他的搭話而駐足於泰瑞爾眼前,琥珀綠的眼中映出對方那稍顯疲倦的模樣。 儘管威廉嚴肅的神情依舊,泰瑞爾仍然禮貌的笑著,沒有任何對他的排斥。 也許是遇見熟人的緣故,威廉那蹙緊的眉心放鬆了些,嚴肅的氣場減少了許多。 「啊啊……嗯。這次沒什麼收穫,所以我正打算去照看植物的狀況如何。」 聞言,泰瑞爾有些意外的眨了眨,帶有愕然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打量著,隨即將腦袋歪向一側,表明出自己的好奇。 「以那副樣子嗎?」泰瑞爾指了指威廉身上的衣著,「我認為你這樣會被路過的人抓著質問呢。尤其是人偶或梅莉。」 他所指的,是向潑墨般染上軍服的一片片血跡。就算那些受到攻擊的傷勢經由不死的力量而恢復原狀,但那怵目驚心的暗紅色與鮮紅色、以及將軍服劃破的道道痕跡仍會令人看了就想避開目光。 「……啊。」 威廉卻因為傷勢的恢復而忘了這件事。 見他這才低頭察看的那副反應,泰瑞爾立刻就明白了對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衣裝殘破不堪一事,因而感到有趣的、些許輕緩的笑聲從嘴角洩出。 「原來你也有冒失的時候呢,威廉。」 「咳……真是失態。明明這是最不該忘的事……」 「是呢。有些事情一旦習慣了,通常不太容易自己發現,而是當旁人提醒的時候才會察覺。難道你漸漸習慣了嗎?」 「……老實說,挺不希望的。」青年的語氣裡多了幾絲惆悵,威廉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下意識的閉上了眼,「唯有這個模樣,才是最簡單明瞭的提醒我是這樣怪異的人。如果習慣的話,那就表示我對自身的生命沒有任何珍惜……若是可以,我並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 「……嗯……——」 恍如似懂非懂地將食指關節抵在唇上,泰瑞爾發出若有所思的低吟,「既然如此,不要讓自己習慣不就行了嗎?」 「……?」 也許是泰瑞爾的思緒跳躍的太遠,一時之間沒有聽懂的威廉困惑的蹙起眉頭表示不解。見狀,泰瑞爾便打算做進一步的解釋,但似乎是總算發現他們一直站在外頭談話的場面有些奇妙,他在繼續話題前回身打開了實驗室的門板,回頭邀威廉進入他的實驗室。 「單純用說的有點不切實際,不如直接試試看吧。正巧我的實驗室裡也有需要用到的器具。」 手心上翻朝著室內擺,泰瑞爾的眼神就像在說著「請吧」一樣,希望威廉入內。即便不懂對方的言下之意,可看泰瑞爾並沒有特別想危害他的跡象,以往都會下意識抗拒研究者的威廉遲疑了半晌,最後才掙扎的放下戒心、走入其中。 當鞋跟踏入研究室的那一瞬間,濃烈的消毒水味道立刻撲鼻而來,灌入他的呼吸器官。本就排斥這股味道的威廉將眉心蹙得更緊,極力忍住想摀鼻的衝動——他認為那對泰瑞爾而言是相當失禮的的事。 「啊,不好意思,漂白水的味道很重吧?為了維持研究室的整潔,這是不得不做的事……」 注意到威廉的臉色變化,泰瑞爾立刻就猜到了原因。考慮到威廉恐怕有生理上的排斥,泰瑞爾也不打算勉強他一直待在此處,因此又將手搭上門把準備打開,「如果接受不了的話,不用勉強自己也可以的,威廉。」 「不……沒事。這點味道還在能接受的範圍內。」大概是察覺到自己又習慣性的鎖緊眉頭,威廉按了按眉心試圖讓其舒緩一些,同時出言阻止泰瑞爾打算開門的舉動,「相較於那些,我比較在意你方才所說的……實際上究竟是什麼意思。……並不是打算拿我的身體做什麼奇怪的實驗,對吧?」 儘管不認為泰瑞爾會誆騙他,但為以防萬一,威廉還是想明確地確認。仍舊拘謹的語氣頓時冷冽了些,琥珀綠的眼底也染上些許警戒的氣息。 聞言,泰瑞爾像是被他的氣魄嚇到而微愣了半晌,旋即又恍如不是那回事般,憋不住的氣和笑聲混在一起,在他急忙掩嘴的同時併發而出。 「噗呼、」 「……」 見著那奇妙的反應以及對方少見的失笑,威廉更為不解的挑了挑眉頭,不明白他方才說的哪一句話掀起泰瑞爾的笑意。而另一邊的青年則極力的壓下不停湧上的情緒,卻依舊嘴角失守的在手心當中笑了幾聲。 「哈哈……啊,咳……抱歉。」連忙回過神的泰瑞爾重新擺回原本泰然自若的態度,面上的神情又恢復以往的親切而不失禮貌的笑顏,「因為你的提問有點有趣,忍不住就笑出來了。希望你別介意。」 「沒事,倒不至於。反而是方才哪一句話讓你覺得有趣?」 「嗯——這還真不好解釋,畢竟所謂『有趣』的定義都是因人而異,就算我說了哪裡有趣,你也不見得會同樣覺得有趣吧?」 「……這倒也是。」雖然疑惑沒能得到解答讓他有些心癢癢,但泰瑞爾的話也的確有其中的道理,他就不打算繼續追問了,「話說回來,剛才說的——」 「——啊,嗯。我也正要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威廉的話,泰瑞爾自顧自的拉了張椅子讓他坐下,在桌子抽屜裡翻找的同時繼續說著,「確實我對威廉那股不死的力量非常感興趣,也很好奇那股力量的極限究竟能到達什麼境界……」 「但若真的要那麼做的話,我一開始就會說了。所以你擔心的事情並不會發生哦,威廉。」 抬頭與他正對上視線,泰瑞爾微微的莞爾說道。 知道了自己的擔憂只是單純的多心,威廉必須承認他確實鬆了口氣。畢竟自己所擁有的那股力量本來就會釣起研究者的求知慾,能有這麼一個重視他意願的研究者存在,著實讓他放下不少的警戒。 「啊,有了有了。」 「……既然如此,方才你所說的又是打算做什麼,泰瑞爾?」 「嗯?那個啊。嗯——並非什麼特別的事情。」泰瑞爾眨了眨眼,拿出在抽屜裡找到的物品,「只是稍微的,用這個來製造點假象罷了。」 「……繃帶?」 「是的。啊啊,不用擔心,就像我先前說的,這單純只是為了偽裝,並沒有用來實行其真正用途的打算。」瞥見威廉的眼瞳驟然收縮,泰瑞爾連忙解釋道,「真要說的話,比較偏向想滿足於我的好奇心的實驗吧。」 「……」 ——就結論而言,果真還是實驗。 琥珀綠的目光頓時染上無奈,與那時常表現得相當肅穆的表情搭配後更是顯現出他的滿滿脫力。不過既然和他的力量毫不相關,威廉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著讓泰瑞爾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將威廉的一連串反應都看在眼底,泰瑞爾深感有趣的又被勾起淺淺笑意,只是這次有好好的將其壓下,免得又讓對方看見他失態的模樣。 將青年的無奈嘆息當作同意的信號,泰瑞爾繞到威廉的身後,二話不說地將手中的繃帶纏捲於他的腦袋。 或許是他沒有拿捏好力道,使得威廉猛然發出恍如被噎到般痛苦的低鳴,撞上椅背的背脊隱隱作痛。然而泰瑞爾卻彷彿沒有發現一般,以同樣的力道繼續纏緊繃帶。 「所謂的習慣,就是異常狀態太過頻繁的產生,進而使感知逐漸麻痺的現象,因此要讓自己不要習慣的話,最簡單明瞭的方法就是製造出不同於以往的情況,讓自己更明確的感知到自己正處於異常——」 在繃帶一圈圈的纏繞於頭頂之時,泰瑞爾的聲音從頭上落進了耳中。儘管看不見神情,威廉依舊能從對方的語氣中想像出泰瑞爾此時此刻的表情。 估計又是那種因為好奇而覺得有趣、同時也能貫徹實驗精神般,和善卻也不帶過多情感的表情吧。 威廉並沒有多想什麼,只是任由泰瑞爾在他頭上纏捲繃帶,靜靜地聽著對方揣測推論下所得出的想法。 「簡而言之,就是在傷口已然恢復的情況下製造出自己仍在受傷的假象,使得大腦產生錯覺,藉此來讓已經習以為常的你因此而感到不習慣。這樣子,就不會太過沉溺在習慣之中了吧?」 話末落下,纏捲的工程也差不多告一個段落。泰瑞爾手指靈巧的用繃帶兩端繫成一個俐落的結,淺茶色的雙眸相當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當聽見繫上結的聲音,本來猶豫著是否該吐槽這些話一點都沒有簡化的威廉頓時吞回這個念頭,抬手摸了摸那讓他有些頭痛的繃帶。 此時此刻的他,應該跟猜想的一樣,和傷患如出一轍吧。 總算不用再撐著不能抬頭的威廉仰起頭,原先都是一片實驗儀器的視界頓時被泰瑞爾上下顛倒的笑容侵占。 威廉下意識的放鬆眉梢,一股奇妙的感覺在內心底徘迴著,卻又難以言喻,只能帶有躊躇的蠕動唇角,然而卻無法化作言語將其吐出。 「啊,但是這充其量只能當作減緩效果,最後可能還是會漸漸因為習慣而麻痺感知吧。」好似把威廉僅僅些微的反應誤以為是在表達他的難以理解,泰瑞爾抬手撓刮著臉頰,苦笑著做進一步的解釋,「不過這正是我想知道的。從嘗試不習慣到最終仍受到影響而逐漸麻木之間,究竟會經歷多久……我對這件事情相當感興趣呢。」 「……也就是說,到頭來我還是被你當成實驗對象了?」 「嗯——這部分可能佔一半吧。畢竟威廉你也很困擾不是嗎?能幫助到你、同時也能滿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我認為這應該很對等才對。」 「……」 抬頭望著泰瑞爾那正在燃燒好奇心的愉快笑顏,威廉沉默了半晌。他對於泰瑞爾的行為及理由沒有什麼意見,更多的反倒是對方所說的理論讓他總覺得不是那麼完整,就像-- 「……有點矛盾。」 「嗯?你是指哪一點呢?如果有任何需要做進一步的解釋或方法的調整請提出吧,我很樂意接受討論哦。」 聞言,威廉又有些無語的露出微妙的表情。 實驗者與被實驗者互相討論如何改進實驗的方針……怎麼想都很奇怪。 威廉並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默默的將其吞下,接著才道出他認為矛盾的部分。 「以你的說法聽來,就像我的傷勢恢復了也依然要纏上繃帶。但這種『刻意』真的能達成你所說的,讓製造的不習慣來避免習慣嗎?」 「……呣,這還真是個有趣的提問……」因為他的話而陷入認真思考的泰瑞爾頓時隱去臉上的笑容,末了半晌又勾起淺淺微笑,彷彿這個問題並沒有他所想的那麼困難,「老實說,我也不曉得呢。」 「——」 「不過,正是因為答案充滿了未知數,才有作為『實驗』的意義與價值,究竟會走向哪一個結果、亦或是出現意料外的分歧,這些都是誰也無法預料的喔。」泰瑞爾莞爾的微傾腦袋,「這樣的說法你能接受嗎,威廉?要是能接受就好了。」 「說實話,我也很好奇這項實驗的最後成果會是什麼樣子呢。」 「……」聽完,威廉就像在咀嚼消化著他所說的話,一語不發的凝視著泰瑞爾,而這陣沉默僅持續了短短數秒,最後在威廉無奈的嘆息中畫上句點。「我知道了。」 威廉的答應讓泰瑞爾那總是相當冷靜的雙眸登時一亮,似是很開心他接受了他的提議。如此明顯的反應在琥珀綠的眼底是那麼有趣,讓威廉也忍不住嘴角失守的洩出輕輕笑聲。 除去總是想著實驗和研究這一點,這個人的表現有時就和小孩子一樣,不禁會勾起他想寵溺對方的想法。 ——除去想著實驗和研究這一點。 「既然如此,就請你每次探索回來後直接來我的研究室吧,威廉。」 「……?為何?」忽然話鋒一轉讓威廉困惑了起來。 「嗯?當然是確認實驗的狀況如何啊。長期的實驗要時時刻刻進行紀錄,這是研究者們無一例外都必須具備的習慣喔。」 「啊……嗯。」 「啊,當然也可以順便幫你纏纏繃帶。剛才纏過一次之後感覺挺有趣的,之後也都讓我來纏吧?」 泰瑞爾的語氣透露著對於新鮮事物的滿滿興致,讓威廉下意識將哽在喉間的「說到底為什麼你的研究室裡會有繃帶」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與輕笑混合於其中的縱容話語。 「嗯,知道了。」 儘管不曉得這個意興使然的實驗究竟會在何時告終,他還是這麼答應了。 至少,應該會是個有趣的體驗吧。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