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gotten 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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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真該伸出手的。
不,他確實伸出了手,可卻連衣角都沒辦法搆著。 ——那天,保護著他的背影,成為了他所見到的、最後一面。 長久以來養成的規律作息,讓冨岡義勇在清晨時分睜開了雙眼。 和炯炯有神完全搭不上邊、更甚者為深沉無神的藍瞳裡沒有任何光亮,毫無波紋——連同感情一起被埋在難以見光的深處。 即便是剛睡醒,冨岡義勇也沒有擺出惺忪的模樣,他面無表情地頂著睡亂的頭髮坐起身、將被褥整齊的摺疊好,接著就像往常一樣進行盥洗及換衣,迎來新的一天。 於道場進行呼吸法的自主訓練並簡單沖澡,花了些時間用完早膳,紮好頭髮的他拿起摺得整齊的羽織,深邃的藍眸凝視著左半邊的格狀紋路。 「……」 沒有多餘的情感表現,就只是極其單純的直盯著看,沒有綴上光點的眼底深邃無底,任何一點心緒都沒有劃過其中。 末了半晌,他俐落的披上羽織,將屬於自己的日輪刀配戴於腰間。待一切都整裝就緒後,他習慣性的深呼吸平穩氣息,隨後——冨岡義勇踏出了家門。 已經好久……沒有作那樣的夢了。 在自己負責的區域進行巡邏、探查鬼的蹤跡時,他有些分心地回想睡醒前所看見的夢。 相當的模糊、相當的朦朧,殘留於腦海中的畫面幾乎只有片面的色塊,甚至連人物景物都區分不了,單從人影的輪廓完全辨別不出是誰。但是——他卻覺得十分熟悉。好似深藏於腦海之中的什麼被刨挖而出般,是他理應知道的畫面。 可他卻想不起來,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麼時候的記憶、什麼事情的記憶。曾經他也幾度遇過同樣的現象,但他認為那些都是不必在意的事,而將其拋在了腦後。 昨晚的夢境也亦然被他這麼處理了,卻沒想到當時夢到的畫面會再度浮現出來。 連他自己都料想不到——自己竟潛意識的在意起昨晚的夢。 「……」 停下了腳步、駐足於屋簷上的冨岡義勇望著一片晴朗的天空,猶如海底漩渦的眼瞳不自覺地又落在自己的羽織上。 「……錆兔。」 他凝視著那格狀的紋路,低沉的聲音輕輕地,與飄落的烏鴉羽毛一同,毫無重量地落下。 每當凝望著羽織的紋樣時,他總會不由自主地輕聲喚著原本為這匹布料——亦或者說這件衣裝的主人的名字。 ——那個最該駐足於此、卻早已哪兒都不存在的,他最要好的朋友。 以往暗沉的眼眸又更加的黯淡。一旦呼喚了那道名字,總是徘徊於心口處的悶沉壓迫便會一口氣席捲而上,恍若胃液翻湧著、內臟也被翻攪得一蹋糊塗,難以抑制的噁心感混合於其中,唯有竭盡一切的嘶吼才能將其通通傾瀉。 多麼難以平緩的苦澀,多麼撕裂心肺的痛苦。如果不藉由彷彿將喉嚨撕扯的淒厲嘶吼,也許,他會因此發瘋而導致精神失常吧。 然而,在步過長久的歲月之下,他也早已停止了嘶吼。他將所有湧上的汙濁情感極力壓下,即便湧上喉間也要將其嚥下,把一切的一切都吞回腹中,無法瀉吐,也無法消化。任由它們溶進血液之中,透過血液的流通散佈於四肢百骸。 如今的他,早已在時光的流逝下漸漸麻木了。 將自身的情感完全扼殺後,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義勇,你必須要活下去。』 驀地,一道熟悉的嗓音隨著腦海裡殘留的畫面迴盪在記憶當中,恍若在毫無波瀾的明鏡止水裡落下了一顆石子般,讓冨岡義勇抑不住駭然的瞪大了雙眸。 夢境遺留於腦中的模糊場景又起了些許的變化,好似人的白色影子擋住他的視野,不讓多餘的事物闖入其中。 ——『活下去,拚死也要活下去。然後變強,變成比任何人都要強大的男人,成為能夠保護他人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辦得到。』 ……啊啊,不行。 冨岡義勇摀著迴盪著那道聲音的腦袋,用力的甩甩頭,紮著的髮束也跟著劇烈的動盪而左右搖擺。 不可以,不能讓聲音繼續冒出來。 他的聲音在腦海裡咆哮著、遏止著,只為不讓夢境殘留下來的殘片接續播放——下意識的,他必須阻止自己想起來。不能讓聲音繼續說下去、也不能讓畫面變得更加清晰。 若是那麼做,他肯定會再次承受那偌大的悲傷。而他,並不想再度回憶起當時那彷彿快吐出來的痛苦。 「嘎——!嘎——!」 劃破他與夢境彼此拉鋸的掙扎的,是鎹鴉響亮的鳴叫聲,冨岡義勇猛的回過神,腦海裡的聲音也戛然而止,恢復成以往的風平浪靜。 「……」 冨岡義勇有些驚魂未定地望向他的鎹鴉,漆黑的烏鴉於空中盤旋了幾圈後,拍振著翅膀落在他身後的樹枝上,烏黑的眸子沒有理會他的視線,卻也沒有傳遞任何訊息,好似方才的鳴叫只是單純的意興使然,而他卻被那偶然的鳴聲拉回了現實。 「……呼……」 他稍微放心的鬆了口氣,可接著又深感不對的緊繃起身子,神情倏地又回到總是面無表情、毫無情緒表現的冨岡義勇。 不管再怎麼因夢靨煩擾,也不該在巡視的時候鬆懈自己。 ……儘管這是不該交付於他的位子,也沒有任何一個可以讓他拿來當鬆懈的藉口。 重新做了幾次深呼吸平緩自己的氣息及整體的狀態,冨岡義勇試圖讓將和夢境相關的事物全部拋在腦後,只集中精神讓自己專注於鬼殺隊的柱所該有的樣子。 然後,在他重振精神的下一瞬間,彷彿拉緊的琴弦受到了撥動般,敏銳的感知察覺到異樣的氣息與明顯的殺意。 ——是鬼。 當腦海裡落下這道想法時,他已經跨出了步伐,朝著散發出銳利殺氣的方向奔馳而去。 這陣子由於天氣多雲的緣故,就算是白天也依舊會有鬼的蹤跡,因此不管白天黑夜,他都在為了斬殺鬼而到處奔波,即便睡眠時間較以往要少,即便疲勞隨著日子逐漸積蓄,他也依舊沒有停下他該履行的職務。 ——如果是錆兔的話,也會這麼做嗎? 無意之間,他又再次回憶起了,他總會下意識想起的故友。 …… 冨岡義勇咬起下唇,想盡辦法的阻止無時無刻都會想起那人的自己。現在的他有必須得做的事,就算這本就不是屬於他的位置,身為鬼殺隊的成員,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都不該存有二心。 所以,停下。 ——那純白色的羽織、格紋的衣裝。 停下。 ——那副左邊臉頰的有傷痕的狐狸面具。 快停下。 ——那抹沒有被面具覆蓋住的,不畏不懼的笑靨。 不要再回想了。 ——他最後一次所見到的,保護著他的背影。 不要再、讓他想起,那個他日夜都在思念的人了。 ——要是當時的他,能強大到與對方並肩而戰的話,該有多好? 「——」 用著彷彿要咬出血的力氣緊咬著牙根,透明的、不同於血色的水滴被他的腳步拋落在地。 近乎是一瞬之間,當非人的異形身影納入他的視界,出鞘的日輪刀翻轉著,猶如靜謐的波瀾於刀尖起舞,在全集中的呼吸帶動下,於鬼的頸間劃下俐落的斬痕。 「嘎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嘶嚎在他身後高鳴著,最後被切口的燃燒而消失於粉塵之中。冨岡義勇甚至連回頭都沒有看敵人一眼,只是習慣性地揮開沾在刀刃上的鬼血,將日輪刀收回刀鞘之中。 「……」 仍舊是面無表情的他無法緩住紊亂的氣息,被夢境勾起的傷悲與苦悶一口氣衝了上來,混合著這幾日累積下來的疲憊,讓他難以平緩自己眼下的狀態,一個不穩就要向後倒去。 …… 沒有預想中的栽在地上,背後也沒有撞上地面的觸感,明明應該要倒躺於地的他總感覺身後有股力道支撐著他,不讓他就這麼倒下。 ——『義勇。』 朦朧之間,他又聽到了聲音。然而這次所聽見的,並不是來自於記憶深處的、僅屬於他回憶裡的聲音,而是更加真實的、彷彿迴盪於耳畔的聲音。 「……錆兔。」 已經逐漸分不清自己究竟身處於現實抑或是夢境,也早已疲於思考那究竟是他的回憶在呼喚、還是自己的幻聽,冨岡義勇只是凝視著虛無飄渺的前方,乾澀的嗓子只吐得出那個名字。 ——『義勇,你已經是個出色的男人了。』 ——『成長了很多,甚至當上了柱,是個強大的人了。』 ——『所以,已經可以了。』 ——『可以,原諒自己了。』 身後的聲音還是與他的記憶相同,些許的童稚,卻又相當成熟,是他最喜歡的聲音。但在說著這些話的話語中,卻夾雜著明顯的不捨。 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道聲音會這麼說?明明有著不捨,聲音裡明顯帶有寂寞;說著可以了,卻不打算離開他的身後,任由他癱倒在地。 他不明白。 也許,也許並不是那股力量不願消失。而是…… 冨岡義勇微微的回過頭,欲想再次見到那抹身影的深邃眼底映入淡薄的影子,卻在完全窺見之前,被朦朧覆蓋了視界。 「錆兔,我……」 在模糊之間,他隱約的瞥見了,那帶有傷痕的面容對著他揚起不捨的笑靨。 昏厥之前,他未能吐出的話語不斷地在內心徘徊。 ——我只是,很想見你。 ◈◈◈ 當朦朧的意識重新組織,回到表層的現實時,已經是晚間時分了。 視界被木質的天花板佔領,細微的燈火在房間角落維持著最低限度的光亮,由兩片布料拼湊而成的羽織完好的擺放在他的身旁,看樣子是被清洗了一番。 腦袋仍有些模糊的冨岡義勇眨了眨雙眼,很快的理解自己在紫藤花家紋之家裡。 翅膀拍振的聲音停在了外側的走廊,恍若與黑夜完全融合的鎹鴉歪了歪頭,用那漆黑的眼珠子直盯著他看。 ……啊啊,是牠去通知這裡的人,是嗎。 鎹鴉具有智慧與思考一事,他再清楚不過了,因此對於自己被紫藤花家紋之家的人帶回此處休息的來龍去脈也沒有過多的疑問。 只是…… 在他昏過去之前,似乎,看見了誰。 深邃的眼眸無意間瞥向一旁的羽織,色彩交織的格狀紋路映入眼底。冨岡義勇抬起沉重的手臂,輕輕地執起他的羽織。 他將臉埋於其中,只為藉由這個行為來平復在內心翻湧著的濃稠苦澀。 「錆兔……」 就算他的記憶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模糊,就算從前的事情會逐漸的忘卻―― 他也絕對不會忘記,那個保護著他的身影。 他最要好的、最重要的,朋友。 Fin. |